静室之中,并无冗物。

只有一卷挂画,一只三脚兽形香炉。

画中沉云浮远山,炉上青烟化飞鸟。

两只蒲团并排。

一左一右,坐着两位女尼。

一者身如黄铜,面有佛光。

一者缁衣僧帽,却掩不住姿容绝艳。

那画里的远山中,有一个声音飘飘渺渺,似钟而鸣——

“我佛慈悲。”

此声轻鸣在耳,如彻在心。

使五识开阔,神魂清明。

真大道之音。

盘坐的两位女尼都合掌而诵:“我佛慈悲!”

“因缘和合万法生,自性不空不能有。”

画中远山间的声音仍在飘荡:“故曰,诸法因缘生,诸法因缘灭。”

“故曰,真空生妙有。”

身如黄铜的女尼神光陶醉。

姿容绝艳的女尼垂睑不语。

缘起性空是佛陀的证悟,是万世不磨的经典。但真正能够了悟其中真意,自阐其道的,并没有多少人能够做到。

“大道如树,世人各得一叶而已。”

“人人有道,人人正觉。”

“皆恃此叶相争,乃不知叶叶有别。”

“此亦为蛮氏撞触氏。”

画里的声音道:“过去已空,未来未来。我等佛子,当明心觉途,了悟因果。尓今能觉否?”

“弟子早有觉悟。”那姿容绝艳的女尼合掌说道:“请师祖自为之。”

她的声音虽然平静,眼神虽然安宁,却仍然有一种动人心魄的慵懒味道。

她那么朴素的禅坐着,却叫人看到滚滚红尘、世世蹉跎。

“且慢。”身如黄铜的女尼仰看着那副画,看着浮云之下,远山深处:“弟子改变主意了。此行远路,别有觉知。”

她伏在地上,万分虔敬地道:“弟子叩心自问,不想再要玉真的身体,伏请师祖明鉴。”

玉真侧过头来,有些惊讶地看着她。

但月天奴毕竟没有抬头。

静室里沉默了一阵。

而后月天奴的神魂和玉真的神魂,忽然间跃出躯壳,轻盈飘渺,分别落在两只青烟绕成的飞鸟上。

修为尚在外楼层次,神魂本不能离体,本不可以干涉现实。一旦违背,轻则受损,重则神殒。

但这里有新的世界规则。

有新的神魂定义。

在现实的层面,青烟飞鸟小巧而虚幻。

在神魂的层面,青烟飞鸟却神骏而夭矫。

两个人的神魂显化,一刹那如此渺小。这一间小小静室,此时又如此广阔。

青烟飞鸟载着两个小人儿,自由且灵动,轻轻振翅,穿过一道介于有形无形间的屏障,已经飞入那副山水画卷中。

天风自在,流云温柔。

青烟飞鸟翱翔在天穹,穿过层云,投进远山。

天地之间有真意,受于五识,游于心间。

近了。

那幽幽翠翠的群山近了。

有馥鸯花的清香游在感官。

月天奴感知着这熟悉的一切,有一种想要流泪的感动。

青烟飞鸟落在一处山巅。

山巅上种着一丛翠竹,竹林前有一座小屋。

一只肥胖的银灰色狸猫四脚朝天,仰躺在屋外的草地上,懒懒的沐浴着天光。圆滚滚的肚皮很有规律地起起伏伏。

月天奴小心翼翼地避开它,继续往前走。

有一位恍惚看不清面容的女尼,正盘坐在屋前的竹阶上。

她看了过来。

那眼神仿佛拥有无限的慈悲。好像能明了你所有的心事,可以懂得你所有的不安,会给你永恒的宽慰和依托。

但此刻它是带着疑惑的。

“说说看你的理由。”如远山钟鸣的声音说。

此刻月天奴独自面对这一切,但是她知道,此时的玉真在另一幅画中。

接引神魂入画,本已是神乎其神的手段。一幅画铺开两个世界,更是令人难以想象的神通。

但对面前这位存在来说,实在也算不得什么。

“师祖。”月天奴合掌低头为礼。

然后才道:“因我当年身毁魂散。宗门才不得不以神临境界的玉明为妙有斋堂首座。这是宗门的无奈,也是玉明的承担……”

“为不堕宗门威名,她才会急于求成,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,强行冲击洞真,方有身殒之厄。不然以她的资质,若能定下心来,本是洞真有望的。”

“这一切,都是弟子的罪过。”

竹阶上坐禅的女尼不置可否,静等她说下去。

“弟子的残魂,只记得这些。”月天奴道:“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了,但是这些事情,这些痛苦,未曾消解一刻……我问心有愧。”

“我阅遍经典,希求救度而不得。我一心赎罪,但彼岸难见更难登。”

“您有无上慈悲,可我不能了悟。”

“虞国公书信传来,您让我去看看山海,看看楚地第一风流。”

“我亦决定,以他山之玉,堪我顽石,待回来之后,便借玉真之躯,横渡苦海。”

月天奴叹道:“舜华那孩子,她小时候我曾以傀身陪她玩耍。她竟也记得,以为是月天奴长大了……可世上哪有月天奴?”

“但离开山海境之后我想,世上已经有了月天奴。”

“那个月天奴,经历了很多事情。她跟着楚地的天骄一起,跟着姜望、王长吉这些注定会很耀眼的人,一起见证了山海境的传说。见到了空鸳,伽玄,乃知凤凰可以有九类,有生之灵竞自由……”

“这个世上有太多惊才绝艳的人物,历史长河里又有多少故事浮沉。”

“凰唯真将超脱绝巅之上,从幻想中归来。而月天奴也在这个历史的节点里,有了她的印记。”

“被屈舜华记得是第一次,见证山海境的传说是第二次。在这个世界上,月天奴已经存在了。”

“我已经害了玉明,不可再害他人。我已经误了宗门,不可再误玉真。”

“我渡苦海,不可它求。”

月天奴恳切地道:“师祖,这就是我浅薄的思考,是我微不足道的禅心。”

竹阶上坐禅的女尼,面容在可见不可见之间,她对姜望、王长吉、空鸳、伽玄这些名字并无好奇,甚至于对凰唯真即将超脱绝巅之上的消息也无动于衷。

那是画外的世界,不是此方的真。

她只是看着月天奴,用如空似幻的慈悲眼神,看着月天奴。

感受月天奴的痛苦,理解月天奴的心情。

然后道:“玉真曾寄身邪教,杀戮无辜。此心混沌,并无善恶。

移身奉佛,是为消障业。

所欲皆求,是为洗尘缘。

皆由自愿,是为无因果。

我欲度之,她才有此劫。

慈心,你拒绝她的皮囊,不是救她,而是害她。”

洗月庵这一轮的字辈,是“宏开智镜灯缘息,崇慈玉湛会古今”。

洗月庵三大斋堂首座,乃至于现在的洗月庵庵主,也都是慈字辈禅修。

而“慈心”,正是上一任妙有斋堂首座的法号。她的残魂与这傀身结合,便是现在的月天奴。

这一任的妙有斋堂首座玉明禅师,已经因为冲击洞真失败而崩解了蕴神殿,已是数着日子在等死。

说起来,这还真是一个不甚吉利的位置。

“请师祖恕弟子妄言之罪。”

月天奴道:“身皆皮囊,非移身可消障业。

为彼而此,正是尘缘难解。

说来自愿,自证痴心未绝。

弟子以为……如此不能度之。”

那四脚朝天的肥胖狸猫,歪过头来往这边看了一眼,似是有些好奇。

竹阶上禅坐的女尼只道:“你可想好了?玉真这一身,是邪神之道果,本质神纯,有无垢莲开,你若得之,应之,全之。很快就能弥补缺陷,修回无垢琉璃身。”

“弟子想得明白。”月天奴道:“残魂已经寻不回,我也不想再寻回。旧身已经陨落,不必再有新生。无垢琉璃身再妙,慈心再好,不也身死魂飞么?”

她声如梵唱,其身渐绽宝光:“今日我是明日我,今日身,是明日身。肉身为皮囊,傀身亦皮囊……慈心已寂,灵源新生。我是月天奴,傀躯即本躯,自我即灵舟。”

“自渡苦海,如是我佛。”

在这一刻,她双掌相合,有无限庄严。宝相肃穆,见得一心慈悲。以她为中心,有皎洁的辉光如水流动,纹漾四方,此是佛光,亦是月光。

辉光所过之处,好像有一个全新的世界,在现有的世界里诞生。

而一个个傀儡佛像的虚影,若隐若现在其中。

恍惚之间,有梵唱声起——

深低帝屠苏吒

阿若蜜帝乌都吒

深耆吒

波赖帝

耶弥若吒乌都吒

拘罗帝吒耆摩吒

沙婆诃!”

是为,【月无垢傀儡净土】。

……

……

仍然是在山巅。

仍然是在竹林。

仍然有一只肥胖的银白色狸猫。

不过在这里它没有四脚朝天的仰躺着,而是被竹阶上的祖师一只手按在竹阶上,动弹不得。

尽管如此,它还是聚精会神地看着前面的女尼,瞪圆了眼睛,一眨不眨。

从那直愣愣的眼神可以看出来。

若不是声音被封住了,它绝不会如此沉默。

玉真出现在这座山巅的小屋前,其实仍然有些疑惑未解。

她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,以此身换傀身。

这不是什么太了不起的代价。

要插手景齐两大霸主国之间的明争暗斗,干扰景国镜世台的追杀……这种代价,实在微不足道。

肉身当然是一个人的根本,当然已经是她所能付出的最大代价。

但是相对于这个日落月升、万古如斯的世界,她太渺小了。

她很早就知道自己的渺小——在她被丢进凶兽群中,手里只有一柄匕首的时候。

而|天才一秒记住 言情小说 s23us.c o m她很晚才知道自己的珍贵。

那时候在一个偏僻小国偏僻城域的偏僻山峰。

有个人说,“我怜惜的是那个在凶兽堆里惊慌失措的小女孩。”

原来她是会被怜惜的。

而不是只有贪婪、欲念、利用,和渴求。

原来,也有人会为她拼命。

不是被她所魅惑,不是沉沦于她的手段。

而是在清醒意志之下,所做出的真正选择。

此时此刻,她心中疑惑未解。

并不明白,月天奴为什么突然又拒绝她的身躯——为了身魂契合,灵**洽,她们之前有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和了解,互相交换了很多故事,她非常明白月天奴的所求。

为了早点承担起自己的责任,月天奴是愿意做任何尝试的。包括寄身傀儡,包括佛墨兼流……没道理在这最后一步放弃。

但她毕竟是玉真。

她瞧着面前高深莫测的师祖,表现得十分平静。

一个人如果能够接受最坏的结果,那她就没有什么可以畏惧。

“师祖。”玉真轻声道:“弟子拜见。”

玉真和那位师姐玉华,有一个共同的师父,即是洗月庵庵主慈明师太。

但玉真其实不同,她更多只是寄名于慈明师太门下,实际上是面前这位祖师亲自收入门中。

当然,慈明师太给予她一视同仁的教导,与同辈师姐妹没什么不同。只是因着这一层入门的缘分,她在洗月庵里的地位,自然有些微妙的不同。

旁人都只觉得,她在庵主面前很是受宠。很少有人知晓,她与这画中的存在,还有这一层关系。

竹阶上的女尼盘坐如菩提,她按住肥胖狸猫的那只手,显得非常随意,但又有一种浑然天成的道则存在。

她看着玉真,淡声道:“虽是你我有约,因缘两消,得失相抵。但月天奴自己放弃了换躯,也算你完成了约定。”

玉真当然知道,她留下了什么,又失去了什么。

面上无喜无悲,只是说道:“玉真任凭祖师做主。”

竹阶上的女尼又道:“我知你是个有主意的,故也要问你的意思。三分香气楼的事情,你是要继续做。还是就此放手,此后在这竹林结庐,随我清修?”

被按住的肥胖狸猫顿时眼睛晶晶亮。

玉真轻声道:“做事情总要有个始终呢。玉真也愿清修,也履红尘。”

竹阶上的女尼一声叹息:“你本是个千娇百媚的人,过犹不及。天下香气占三分,并非你的归处。可你既要心香,又要檀香……何必,何苦?”

玉真只是一笑。

这一笑,青灯古佛的女尼,便成了魅惑众生的红颜。

“我贪心嘛。”她笑着说。

……

……

月天奴和玉真,此处彼处。

两幅画卷,两个祖师的身影。

同时道——

“善哉。”

……

……

……

ps:大家有兴趣可以搜一下复旦大学王德峰教授讲“缘起性空”的视频,讲得非常动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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